汪曾祺: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文人

"我眼中的汪曾祺"

Posted by 忍黄豆 on March 17, 2025

送你《人间有趣》,倒不为教你写文章。是觉着书里那些“咸鸭蛋泛红油”“栀子花骂街”的碎笔,像极了你的侧脸:三分痴气,七分天真,剩下九十分全是与光阴讨价还价的兴致。

一、茶

我读书的旧书桌上,常年摆着一只粗陶罐,里头腌着咸鸭蛋。蛋是母亲从老家寄来的,青壳上滚着盐霜,像落了雪的矮冬青。腌蛋的方子,是照汪曾祺《端午的鸭蛋》写的:“黄泥加盐,裹之。” 只是我手笨,总腌不出高邮蛋那般“筷子一戳吱呀冒红油”的活泛劲儿。朋友笑我迂,我却觉得,这腌蛋罐子与汪先生的文字一样——粗粝里藏着温润,等一个懂盐渍与日光的人。

汪先生写吃食,从不端着。豆腐要烫得“扑噜扑噜”才够劲,臭豆腐配王致和的酱才叫“金镶玉”,昆明汽锅鸡的汤得汪着油星儿才鲜亮。他笔下那些吃食,像街角蒸馒头的老孙头,褶子粗疏,热气却直往人心里钻。我常疑心他不是用笔写字,而是拎着炒勺在纸上颠锅,葱花蒜末噼啪一爆,满纸人间烟火。

从前读《食事》,见他说“南甜北咸东辣西酸,都去尝尝”,便真揣着学生证穷游四方。在小笼包店学人“早上皮包水”,灌一肚蟹黄汤包;到面馆蹲着嗦粉,辣得两耳嗡鸣;最疯的一次,跑去吃菌子火锅,边嚼见手青边哆嗦着查医院导航。朋友骂我作死,我笑:“汪老头说‘草木皆可食’,他蹲牛棚时连煤灰烤土豆都啃,我这点疯算什么?”

如今想想,他谈吃,谈的何止是舌苔上的滋味?腌萝卜干要“晒得半蔫不蔫”,像人活着,得留三分韧劲儿;炒米糖用铁勺敲碎时“哗啦”一声响,是日子裂开的甜脆;就连写昆明雨季的杨梅,也要补一句“火炭梅”极酸,需蘸酱油吃——“酸咸激荡,方显本色”。这老头狡猾,拿吃食当幌子,教人咂摸的是世道与人心。


二、画

汪先生的书,我常搁在窗台边。纸页被雨水洇出黄斑,倒像他画的萝卜白菜——淡墨皴擦,留白处尽是光阴。

他自言画画是“业余爱好”,我却觉得,他的文字与画原是一体。写《葡萄月令》,一月“葡萄睡在窖里”,二月“刮刨声脆,汁水沁蓝”,活脱脱一幅青绿长卷;写《岁朝清供》,案头水仙配了佛手,再斜插一枝腊梅,分明是宋人册页的布局。最绝的是《昙花·鹤和鬼火》,说昙花开时“花瓣颤巍巍张开,像雏鸟啄破蛋壳”,这哪里是写花?分明是工笔描魂。

曾去高邮访他的故居。小院青砖墁地,墙角歪着几丛凤仙花,红得泼辣。导游指着一方石桌说:“汪老常在此写字画画。” 我盯着石缝里钻出的蒲公英发呆——这顽童定是故意留的,好让笔下那些“大淖的荸荠”“薛大娘的发髻”有个生根的去处。

归途火车上重读《人间草木》。翻到写腊梅那段:“枝子枯瘦,花却密匝匝的,像缀了一身铜钱。” 忽见车窗外的山影掠过,枯枝上竟真挑着几点金黄。惊觉他的文字不是颜料,是显影药水——读得够久,世间万物便显了魂。


三、戏

汪先生编过戏,尤爱京剧。《沙家浜》里阿庆嫂唱“垒起七星灶,铜壶煮三江”,他得意地说:“这词儿俗中带雅,像抻面,要筋道!”

我看他的小说,也像看戏。《受戒》里小英子问明子“要不要我当老婆”,活似《西厢记》红娘拷问张生;《大淖记事》巧云给十一子灌尿碱汤,简直是《白蛇传》盗仙草的生死局。但他偏不唱高腔,只让锡匠们挑着担子从幕后晃过,哼几句“六月荷花香满塘”。

某年冬夜读《异秉》,读到王二撒尿“前清后白”的怪癖,笑得打翻姜茶。忽又想起他说:“写小说就是写回忆,回忆里总掺着梦。” 恍然明白,他笔下的市井人物为何总带三分痴气——卖熏烧的陈小手,画画的靳彝甫,孵小鸡的秦老九…这些“痴人”在尘世戏台上咿呀唱念,演的分明是他心头那出未完成的《浮生六记》。


四、酒

汪先生善饮。他说昆明茶馆的梅子酒“绿莹莹的,像猫眼”,又说内蒙闷倒驴“喝一口,肠子烧成火道”。我酒量浅,却学他拿搪瓷缸泡枸杞——缸底沉着几枚青梅,是从他写《泡茶馆》的段落里偷来的。

读他晚年散文,酒气渐淡,茶味愈浓。《逝水》里写联大岁月,跑警报时金岳霖夹着《知识论》手稿,刘文典骂沈从文“跑什么跑,我死了没人讲庄子”——这些生死场上的轶事,被他写得像老友围炉夜话,酒残了,炭将烬,人却笑着。

某日读到《自得其乐》,他说“人活着,总得有点兴致。写字、画画、做饭,都是抵抗荒诞的药”。我盯着案头枯死的文竹,突然拎起水壶浇了个透。三日后,茎上竟冒了绿芽。原来他早把答案藏在书里:“人间的事,只要肯耐心等,总会有个说法。”


五、灯

汪先生爱写灯。《冬天》里“家人闲坐,灯火可亲”,这八个字让我在异乡出租屋哭了半夜。

祖父去世那年,我蜷在图书馆角落翻《蒲桥集》。他写“煤油灯下包饺子,热气把灯罩熏得昏黄”,我竟从纸页上嗅到老屋的韭菜香。后来给父亲扫墓,特意带了一本《食事》,摊开在青石板上。风掀到写炒米那页:“急火快炒,米粒‘嘭’地胀开,像爆出一团阳光。” 父亲生前最擅炒米,我想他若识字,定与汪先生投缘。

今夏回乡,见老宅将拆。扒着门缝望见梁上悬着祖父的煤油灯,玻璃罩积满灰,却恍如昨日才熄。忽然记起《人间草木》的结尾:“如果你来访我,我不在,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。” 原来他早知,人间离散如灯灭,唯文字可续三分暖。


六、尾声:青苔

汪先生的文字,像老屋阶前的青苔。

不似牡丹倾国,不如松柏凌云,只安静地绿着。雨天润泽,旱时蛰伏,偶有蚂蚁路过,便托着它们看一程山水。

多年前他说:“我有一好处,平生不整人。” 如今斯人已逝,纸上犹存清风。某夜梦见他在昆明菜场转悠,布衫兜着干巴菌,忽回头笑道:“小伙子,蒜要拍碎才香!”

醒来腌蛋罐里新渍的鸭蛋,竟隐隐透出红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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